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伯乐深情-记田秀峰老师

2020-02-1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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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从维熙

多少年了,一直难忘我的文学启蒙老师。

1948年,我在通县师范学校附中读初二,开学之后,一位风风火火的老师走进了国文课堂。他的开场白便惊呆了所有的同学。他说,中国文学界有“三峰”,我就是其中之一“田秀峰”。

在我的学生生涯中,如此公开张扬个性的老师,还是第一次碰到。就是这位不拘小节的老师,给予了我文学的火种,让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文学之路。田秀峰老师上作文课的时候,从来不出题目,而是让学生们自由命题。他觉得,学生们来自不同的生活领域,性格又各自相异,都在一个命题下行文,难以发现文学苗子。全班同学对这位老师充满了好奇。有人说他标新立异,还有的同学给他起了个“巫师”的绰号。弦外之音,意在针砭田秀峰老师离开了国文教学的常规。

当时,语文的通称为“国文”。学生们虽然已经不再穿长袍马褂,但思想还处于绝对的封闭状态。过去教语文的老师,虽然嘴上不再挂着“之乎者也”,但除去让学生背诵课文之外,几乎难以对学生的文学修养有所启迪。因而,我对这位不守常规的国文老师,内心颇为欣赏。为了摸清他是不是“狗掀门帘子——只凭一张嘴”的巫师,便自动承担起福尔摩斯的任务。

当时,我是学校里的住宿生,去他的宿舍十分方便。一天下课之后,敲开老师宿舍的屋门,借口是来补交课堂上没能完成的一篇作文。就在这天,我在他的书架上有了发现:一本题为《一串念珠》的书皮上,印有田秀峰的名字。对我来说,这个发现无异于一声惊雷。在我的学生时代,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个人著作出版的国文老师。尽管那本书开本很小,书页也不太厚,但还是激起我对这位老师的崇敬。

接下来的事情,更出乎我的意料。上作文课的时候,他兴冲冲地在全班同学面前,朗读了我那篇补交上去的作文。记得,那篇作文题为《青青的河边》,是记载我们几位同学,星期天去通县西门外一个叫小闸的水塘里玩水的趣事。其中一个家在白洋淀名叫陈景文的同学,堪称“水中超人”,在游泳比赛中如水中蛟龙,把所有参加游泳比赛的同学,远远地甩在了后边。在文章里,我把他誉为《水浒传》中的“浪里白条”——张顺。

田老师在朗读我的作文时,全然没有了老师之尊,一会儿摇头晃脑,一会儿停步凝思,犹如一名“顽童”与全班的同学嬉戏。此举,顿时拉近了他与同学们的距离,同学们有的笑,有的叫——唯有我的心跳如同擂鼓。此时此刻,同学们的目光都抛向了我——从小学到初中,虽然作文也曾受到过老师的表扬,但没有被老师朗读过。多少年后,我感到从那一刻起,已然决定了我一生从文的归宿,我的文学潜能,在那一刻被田老师激活了。

第二件难忘的事,还是缘于作文。有一次,在自由命题作文时,我写了一篇题为《桃花盛开的时候》的作文。文中叙述了我童年时,与山村的小伙伴在遍山的桃花丛中叠垒石塔的悲怆记忆:一个绰号叫“小马驹子”的童年伙伴,是我们中间的头头。他不仅臂力过人,还曾骑一匹没有马鞍的马,驰骋过家乡的北山,到山后一个村镇去看皮影戏。可是,用石头垒起一个个石塔后,悲剧降临到了他的头上——他脖子上长了一个疔疮,没过三天就去世了。我那时年纪小,再看满山桃花时,感到那些艳丽的花瓣如同浸染了鲜血。

对于这篇作文,田秀峰老师没有像上次那样在班上诵读,而是拿着我的作文,找到了我的叔父——从荫芬。叔父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,曾在当时的天津《大公报》副刊上,以“陆人”为笔名,发表过模仿莎士比亚的诗作。当时,叔父在学校任教导主任,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,并把我写的作文从抽屉里拿了出来,问我说:

“这真是你写的吗?”

我答:“叔叔,你该知道咱们村‘小马驹子’这个人呐。”

“他真死了?”

“长疔毒,死了。”

叔父告诉我:“这篇作文是田老师送来的。他认为,你身上蕴藏着有待开发的文学细胞。我看了你的作文之后,也抱有这种看法。以后,要多向田老师请教,他是个有见识的国文老师。”

从此,田秀峰老师的宿舍,成了我常去的地方。他一边用拳头敲击着木桌,一边激励我要多读多写。他说,虽然自己不是算命先生,依旧能管窥到我的未来,此外,还包括与文学结缘的人生。我仔细地搜索过他的书架,想看看这位老师有没有其他的著作,找了许久,还是只看见那本《一串念珠》。尽管这位老师的文学成就难以与名家相比,但他还是在我少年的心田播下了文学的种子。从那时起,我几乎迷恋上了文学名著,每天下课后就去图书馆,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“书虫”。可惜,他只执教一年,就调往天津任教了。

一年之后,我到北京师范学校求学,并于1951年在报刊上发表了处女作。20世纪90年代,我接受记者采访时,曾提到了这段往事。不料,这篇报道被一个认识田秀峰老师的人转给了他。田秀峰老师给我写来一封长信,并在信中问我:“我能算上识别千里马的当代伯乐吗?”

我立刻复信说:“田老师,您是一个杰出的教师,凡是好的老师,都是识马的伯乐;但您在我眼里,是伯乐中的伯乐。之所以这么说,因为我不是千里马,而是一匹只会拉车的笨马,您把一匹‘笨马’,调教成一匹‘奔马’,不是需要更多的智慧吗?”

可惜,在20世纪之尾,田老师走完了他的人生旅途,匆匆闭合上了人生大幕。我曾寄去一纸真情的悼文,以示深深的怀念。烛光之火,桃李情深,我向天堂中的伯乐——田秀峰老师,遥遥地挥手问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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